马维驹|鸽子伸缩着弹簧般的脖子为傍晚添上一些墨迹
《空位》
老人的小儿子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
家里始终给他留着位置
不是留着房间、床铺、餐位
也不是留着碗筷
而是留着排行
当初的大儿子如今是老人唯一的儿子
可是,老人坚持喊他老大
妹妹坚持叫他大哥
外甥必须叫他大舅
仿佛只有这样,那个走了的小儿子
随时可能回来
《杀羊》
公交站旁,有人杀羊
农用车上挤着十多只绵羊
每当杀羊者靠近,就有羊
争着挤过来
最无戒心、最想与人亲近的蠢货
最先遭受血光之灾
所有羊到死都没有向这个世界喊一声疼
砍下的羊头目光温和如初
羊皮和肠肚,在雪地升腾起
生命的最后温度
《在春天松开》
温热的地气松开土壤
土壤松开蚯蚓
蚯蚓松开冻僵前紧抱的草根
草根向上伸出尖角
而柳树,如烟似雾的枝条彼此触碰
舞动着嫩黄色的笑声
缸中冬眠的乌龟,伸出脖子
吞下春天第一口食物
老人的哮喘,松开了
粗糙的气管
我的心,逐日松开一些疙瘩
向这个一元复始的季节,伸出触角
多好啊,春天就这么来了
《白毛雪》
白毛雪,来自天上的纯粹之物
在无边戈壁被十二级大风唤醒
从砾石上起飞,沿风向疯长
如烟如雾,又如大地举起的白旗
向风臣服
我知道,白毛雪绝不是风花雪月的雪
不是风雪夜归人的雪
也不是雪满天山路的雪
它是铁,是砂,是黑色砾石
磨成的万千锋刃
是戈壁滩上一群不死的硬汉
我在火车上又一次目睹白毛雪
觉得它既不是铁,也不是砂
它仅仅是戈壁长出的满头白发
是天荒地老的浊泪飞溅
抑或是,穿越戈壁的兰新铁路
铁与铁相遇的悠长回响
《怀孕的杨树》
落叶之后,雌性杨树亮出子宫
在风中保持着矜持
到了春天,杨树就会怀孕
它必须做一位合格的母亲,绝不轻浮
再大的风,也要稳稳当当
它的腹中,会有几只“嘎嘎”叫的孩子
某一天早晨,它会分娩
孩子告别杨树
飞向更高的枝头。从此以后
它的子宫就是一个空巢
期待来年,有喜鹊衔枝修整
杨树进入下一个孕期
《又一场春雪》
春雪安抚着脚印、车辙和
一个老去的雪人
也封存了记忆
午后,水汽带走寒冷
揭开一些真相
脚印和车辙喂养着天光云影
雪人湿了衣衫
而昨日咬断骨头的雪坑,张着大嘴
还在声声喊疼
《再从少妇开始》
岳父母正在吃饭
不,应该说岳父正在吃饭
不,应该说岳父正在被哄着吃饭
她一口口地喂
他有气无力地张口
他赌气扭头
她一句句地哄
我太熟悉了,这种较劲
近来总在我和小孙女之间上演
我站在不远不近处,看着
这一对白发伉俪
仿佛岁月清零,她从少妇开始
学会哺乳
《院中有口油井》
不知道先有院子,还是
先有油井?
抽油机给大地磕头
他给神仙磕头
大地养着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粘稠的血从肌肉中渗出
他的额头举着虔诚的创面
结着一个沥青样的疤
《雪人》
纯白身体,琉璃眼睛,辣椒鼻子
生命还很遥远
反季节绿叶成为嘴巴
脉管立刻有血流动
初春的暖阳洒下来,你的嘴巴
轻轻一动
仿佛说出一声“热”
汗水流到脚下
《傍晚即景》
孩子在地上画房子
老人坐在树下打盹
风在枝叶间小憩
树啊,好多树
在头顶撑着大伞
鸽子伸缩着弹簧般的脖子,为傍晚
添上一些墨迹
一切都很轻、很静
这时候,我听到骨头里
有水流过的声音
马维驹,男,1957年出生,现任中国铁路总公司机关党委常务副书记。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诗歌发表于《诗刊》《华星诗谈》《天津诗人》《中国铁路文艺》《甘肃日报》《人民铁道》等报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为你读诗》和《新世纪诗典》(第五季)、《星星诗人档案2015》等选本,以及大量网站、论坛、微信公众号。